
编者按:为了系统地展现鹿城丰富的街巷文化内涵、深厚的历史积淀和向善向上的人文精神,鹿城区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编纂《鹿城街巷记忆》,通过作者在街巷中的亲身经历,或讲述街巷和家族的变迁,或讲述难忘的旧事轶闻,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现鹿城老街巷的物华风貌、建筑样态、民风民俗、名人轶闻,真实地刻画和还原了鹿城每条街巷的本来样貌,生动地反映了鹿城的历史沿革与时代变迁。
瓦市巷的色彩
吕禅
一
提起鹿城的瓦市巷,本地人的印象便是路边菜市场所具有的热闹与喧嚣场景,菜场内南北干货、时令瓜果、鱼虾海鲜等应有尽有,各种吆喝此起彼伏,以及由此带来的糟湿湿的地面与空气中弥漫着鱼腥臭和烂菜叶的气味。是的,八十多年来,此巷几乎一直就是以这副模样与市民见面的。瓦市巷算是一条长巷,身处大街之北而与康乐坊贴邻,东与华盖山麓的横井巷、河西桥衔接,南与墨池坊平行。从地理位置上说,属城市的文化和商业必经之地,因此想清静也难。
1934年6月,当时的民国地方政府在城内打造菜市场,原本繁荣的瓦市巷“马路”市场被正式列入其中。自此,瓦市巷菜场成为旧时白鹿城内最大的菜市场之一,它与道前桥的康宁菜场、大南门的白马殿菜场、八字桥的天雷巷菜场、涨潮头的“江西栈”菜场以及兴文里的县城隍菜场一道, 并列于温州六大菜市场。说是并列,但在市民心中,这六大菜场也是有次序的,如果按客流量排列,除大南门菜场,瓦市菜场差不多也能排个老二的位子。瓦市菜场里的熟食也十分出名,如吴敏(初旭)鸭舌、扁头烧鹅、两姊妹鱼饼、光眼卤排骨等,属于家庭酒桌上的抢手货。就因为地段优势,这里每天自早至晚从巷头到巷尾总是人头攒动,城里人大凡“红白喜事”设宴请客,还须赶在天亮之前,跑到像大南门与瓦市这般的大的菜市场里,才会买到物美价廉称心如意的货物。
不过,瓦市巷也并非只是菜市场而已。透过巷中一些建筑及史料上显示的蛛丝马迹,你完全还能看到它的另一面,即除了作为菜市场,还有许多曾经演绎的精彩。
瓦市巷的古迹颇多,只是时过境迁大多已灰飞烟灭。与城内的大多数街巷一样,瓦市巷古时也是一条水巷,一半河道,一半陆路,演绎着舟楫与马车同行的繁华场景。巷底有一口“古井”,原在河中而称为“河上井”,后架桥使用。“河上井”与横井巷的二十八宿井之一的天宿井相隔十米多远。据当地老人讲,这口井之所以没有井栏,概因过去忌讳“井上砌栏,(挡住河水)会招火灾”,所以历来就未曾砌筑井栏,到了新政府成立后才建成如今井栏状况,并取名八轮井,水质也得到了保护。而在此巷的 36 弄内,有座号称“厉宅”的名院,此宅建于19世纪下半叶,建筑构架中西合璧。精致的中式门台内,共有院落9个,整个建筑面积 2300平方米。侧院置有一小园,南面庭院二楼,三面回廊,拼花美人靠。山墙及窗户依循西方建筑风格,而传统的斗拱则与其融为一体。厉宅虽已被列为文保对象,但现状一般,如同一块被人遗忘的角落,令人有些唏嘘感叹。更让人心痛而叹息不已的还有一处古迹,即在与国史巷相邻的14 弄内,有一座号称“拜经亭”的古建筑,其整体被淹没在民房中,而裸露在外的亭檐与斗拱,仿佛是伸出来的求助臂膀,显示着一种苍白的美丽,只是无人关注罢了。至于国史巷,应是瓦市巷内最能体现古味的一条横巷,因为在清代,巷内设有相当于市级的“国史馆”,遗憾的是如今只闻巷名,却不见与“国史”两字搭边的一丝儿痕迹。
在瓦市巷的西端,还有一条长不过几十米,宽不过三四米,却有着浓浓乡土气息的古老小巷。此巷原称竹马坊,曾辖瓦市巷而位列北宋三十六坊之一。据说谢灵运任永嘉郡守时,每出入此坊,两旁均有儿童坐竹马相迎,故“溯其善政”而得名。到了晚清年间,则以巷内有童子殿而改名,改称“童子殿巷”。小巷没有瓦市巷那样的嘈杂与喧闹,偶尔几个行人匆匆走过,倒也显得清静安宁,而那童子殿里倒是香火甚旺,香客们进进出出的,缕缕青烟轻轻飘起,为这条毫不起眼的古老小巷平添了几分神秘感。

瓦市巷拜经亭 吕相国 摄
二
在本地人的口中,瓦市巷惯以“瓦市殿巷”称之。一个殿字,即言明早年巷内曾有庙宇的存在。而殿与瓦市两者连在一起,是否表示“瓦市”是建立在某处颓圮的古庙之地,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明确,即瓦市一词,属于古代市井娱乐消遣场所的代名词。“瓦”字当头,可解释为是在贫民区的瓦砾场上自发形成的。瓦市是多功能的,除却说唱的跳舞的玩杂耍的,边上自然也少不了美食小吃与其他商品杂货的买卖。恰如北宋《东京梦华录》中描述的,“大抵诸酒肆瓦市,不以风雨寒暑,白昼通夜,骈阗如此。”虽记事京都,但普天下此类场景都差不多,瓦市的粗俗性质已是板上钉钉,无论这瓦市设在京都还是天高皇帝远的温州。
古代的瓦市殿巷,如同当今的某些城乡接合部的简陋广场,是流动戏班子的主要活动场所,常常是集市与草班演艺融为一体,自然也演绎一些拉皮条引起的纠纷或富家子弟与舞女私奔的风流故事。慢慢地,巷内便设立专为娱乐表演的简陋场所,其以竹竿搭架,四周围以绳网与草荐的“看棚”。而诸如卖药、巫卜、理发以及供应点心小吃之类的临时摊点就会在外围铺开。看棚不卖票,而是邀人观看,俗称“邀棚”。略微讲究点的看棚,则在中心搭台,台边设低矮栏杆,就像如今的拳击台,观众可从四个方向观赏。这种看棚就称为“勾栏”,勾栏即栏杆,因为所演的这些杂艺中,内容大多含有少儿不宜的,凭此吸引观众,因此引申开来便有了类似于如今红灯区之类的话外音。
如果说古代的瓦市巷里有着太多的“下里巴人”的娱乐话题,那么随着春秋变换,一种竭力要从下里巴人氛围里突围的民间曲艺显然也不甘寂寞,且很快在瓦市巷闪亮登台。这就是俗称“唱词”的温州鼓词。唱词是温州民间最草根的娱乐消费项目,这种由方言演唱的鼓词,所体现的乡土音乐、人文、掌故、习俗等,较之外来的戏剧或曲艺,更能得到底层民众的普遍欢迎。20 世纪四五十年代,瓦市殿巷内就有一家名闻全城的词场,词场的东家,是巷内“正大鱼货行”的高老板。这高老板也不是别人,恰是后来红遍瓯江两岸的温州鼓词四大门派之一陈派掌门人陈志雄先生的岳父。瓦市词场的收费方式则延续着瓦市看棚的手段,一个章回唱毕或演唱至要紧关头时停住,做东家的向观众挨个儿收费,不多,三分或一分即可, 然后继续表演。收入分红大多为三七分,即东家三,艺人七。高老板作为一位铁杆词迷,办词场也算是慈善行为,经政府批准,他将自家的五间连排店铺用作词场,专请城里头出名的词师演唱,正所谓“天光卖鱼,黄昏卖唱”,门票收入除却唱词先生的报酬,则全部投入词场环境与用具布置。但这已是 1958 年之前的事了,此后包括瓦市巷在内的众多民间词场也逐渐消失。
三
光绪二十三年(1897),基督教会在瓦市殿巷设立艺文书院。基督教尽管在19世纪60年代已登陆温州,但也并不强势。据英国人苏慧廉夫妇的回忆录所记,当时由于中国屡受外国列强欺负,民众遂发泄于那些在华的番人与机构。不但教堂屡遭捣焚,连传教士们也经常借助于江心屿的英国领事馆避难。
苏慧廉(1861—1935),英国哈利法克斯城人。1881年携夫人苏路熙来温传教,先居嘉会里巷口,后搬至瓦市巷的“白屋”。在温26年,教徒逾万。苏慧廉还致力于医疗和教育。在瓦市巷,有两所颇具历史年份的名校,即瓦市小学和墨池小学,前者大门开在康乐坊,后者大门朝向墨池坊。而此两校,均与苏慧廉有关。1878年,苏在创办了艺文学堂(即墨池小学前身),十年后的1897年在瓦市殿巷开创立艺文中学。期间规模不断扩大,培养学生千余人。后又创办白累德医院(温州第二人民医院前身),为温州培养了一大批医务人员,如名医陈梅豪、郑求是等。1908年,苏慧廉离温。1928年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访问教授,晚年任牛津大学华文教授。
1885年,苏慧廉在瓦市殿巷86号的位置买下一块地,建造了一幢二层洋房供自己居住。其妻苏路熙在《乐往中国》一书中记述了在白屋(因外墙涂着石灰,故称之)里的快乐时光。在英国电影协会档案库中,就收藏着当年苏慧廉拍摄于温州布道的一个短片,片中第一个镜头就是白屋:一幢二层高的西式楼房,四扇长窗都是欧陆式的,宽大的走廊上四四方方的立柱子从一楼一直透上屋檐,瓦房顶上冒出一个烟囱,楼房四周种着各种植物,白屋的南侧是一大片开阔的草地,也印证了苏路熙在书中所写:“我们在我们家前面的花园里开辟了水泥地和草坪打网球……我们还有别的项目来促进健康,总比单调地在污浊的空气里散步好。我们种树,有柳树、橘树、桑树。我们看着它们长大……”
苏慧廉来温州不到半年,就学会了用温州话讲道,并且对中国古典文学也有较深的了解。此外,他还设计出一套“温州方言拉丁拼音文字”, 用它拼写了两本书:一本是 1893 年出版的《四福音和使徒行传》,另一本是1903年出版的《新约》温州方言全译本。他的主要著作有《拓荒布道》《温州语拉丁化体系》《中国儒释道三教研究》。
另一位英国佬施德福(白累德医院院长),则撰写了一本《瓯音字汇》,共收字15000余个,是按温州方言音序排列编写的一本汉字字汇。在每一组同音汉字的上端写有苏慧廉式的方言拉丁字母;而在每一个汉字后面则用拉丁字母标出该字的北京读音。此书1925年完稿,不仅成为老外们学习温州话的一条捷径,也属文盲学习文字的很好工具。如今的瓦市小学内, 尚保留着当年苏慧廉和施德福施医布道的房子。尽管后来已多番修葺,然从那窗台布满的爬山虎的藤叶上,仍可窥见早年这座中西融合的建筑风貌。
谈及白累德医院,就得提到杨柳巷内的“定理”医院。杨柳巷是瓦市巷内的小巷,此巷细小狭长,犹如一个不规则的草书之圆圈,弯弯曲曲地通往墨池坊。拐入这条老巷,即会给人一种古朴与苍老的感受,两旁的老宅经过岁月的洗刷,已彰显疲惫之态。那老墙上斑斑点点的损迹,门台边坑坑洼洼的伤痕,都会让人去追忆早年这里的清幽与恬静。倘若允许望文生义,旧时的杨柳巷口应该有一株老柳树,守望着这里的居民进进出出。可世事沧桑,巷中几乎不可能找到一点儿与杨柳有关的故事。光绪二十三年,基督教会在此巷创办过一所名叫“定理”的医院,然时间不长,至1906年,定理医院就并入了位于大简巷的白累德医院。
如今遗留在杨柳巷的还有一幢古屋,叫戚宅,位于巷内36号,系清同治年间温州官商冯月成兴建,后售予白累德医院戚姓医生。该宅坐北朝南,梁架抬梁穿斗混合式,硬山顶。当时占地面积约 500 平方米,通面阔17.6米,进深30.1米,由门厅、正厅及厢房构成两进合院式木构建筑。

瓦市巷 杨保民 摄
四
在温州的商业史上,王永山算是一个最无骨气的奸商。而他的最终落败,就是在瓦市殿巷的一户民宅内。
史载王永山之父原先开设“王乾记”糖行,做过永嘉县商会董事。王永山十六七岁时就继承父业。1927年秋,他以万余元巨款贿赂上司,当上浙江省第三届议会议员。之后又通过关系,将温州鸦片专卖局弄到手。1932年以后,还先后包揽城区糖捐、盐税,不义之财颇丰,单是温州东门一带的房产就有百余间。
1941年4月20日凌晨,日军从瑞安方向登陆进入温州,白鹿城沦陷,那些政府官员及稍有名望的士绅大都逃往乡下。王却不走,反而坐黄包车招摇过市,以引起日军注意。日军果然找上门来,要王“为皇军效劳”。当月24日下午,汉奸组织“临时商会”在扬名坊普安施药局楼上成立,王自任会长。26日,王永山等人沿南北大街、五马街巡视一圈,责令各商店立即开业,并拉来 500 名民夫,替日军运输抢劫来的物资。
日军占领温州仅13天,便匆忙退出温州。王不得已而躲往上海,并仗着雄厚的资金,出没于金融界。日本无条件投降后,王曾潜回温州,但得知温州地方法院派员搜捕,王只得重新逃往上海。随后,王永山以巨款托人说项,专员张宝琛放风,言其只要回来自首,可从宽处理。这次,王永山公然回到温州,由军法机关加以审判,居然在众目睽睽下无罪释放。翌年,民众不平,向高等法院提出控告,高等法院为此贴出公告,王永山汉奸一案由温州高等法院审理,并宣布以往之审判一律无效。王永山聘请白文俊律师为其辩护,并贿赂法官,致使高等法院居然再次宣判王永山无罪。从此,王永山一直逍遥法外。
至1949年5月,新政府没收了王永山的田地、房屋等一切财产,军管会发令逮捕王永山。王却突然销声匿迹,从人间蒸发了。
再讲温州瓦市殿巷花轿店老板周永芬新娶的儿媳妇,名叫蒋秀容,她发现婆婆每天清早买来油条、咸蛋,可自己从未吃过,便觉得蹊跷。一天,偶然走到灶间后面,瞥见东头堆放杂物的空房里,坐着一个秃脑袋胡子拉碴的怪老头。吓得她连忙退出,遂追问婆婆,这才得知此人就是王永山。原来是婆婆贪财,把那空房当作一条财路,每月都收受王的钱财。王永山投敌求荣路人皆知,蒋秀容自此就失眠了,因为若举报,无疑会牵累到夫家的一帮人。然经过一段时间的思想斗争后,加上夫家对她也不怎么样,蒋秀容最终把此事捅了出去。1954年11月1日晚,躲藏在暗室里达五年之久的汉奸王永山逮捕归案,一时间,瓦市殿巷内聚集了许多市民,争着一睹藏匿王永山的窝点。后王永山未等到国法制裁,就死于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