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为了系统地展现鹿城丰富的街巷文化内涵、深厚的历史积淀和向善向上的人文精神,鹿城区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编纂《鹿城街巷记忆》,通过作者在街巷中的亲身经历,或讲述街巷和家族的变迁,或讲述难忘的旧事轶闻,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现鹿城老街巷的物华风貌、建筑样态、民风民俗、名人轶闻,真实地刻画和还原了鹿城每条街巷的本来样貌,生动地反映了鹿城的历史沿革与时代变迁。
康乐坊旧事 潘一钢
对于温州老城来说,康乐坊是一条很有知名度的老街,如今只是遗留了半爿的街,另半爿的街道路拓宽被拆了。对于这条老街,我有很多清晰的记忆,因为我的祖上居住在这里,我也可以说是在这条街上长大成人的。 康乐坊是一条从东至西的长街,约有好几百米长。我从记事起,就发觉街上两边皆是树,一到了春夏间,更是茂密,密得连天空都不见,好在这两个季节日照都很充足,就是头顶上的叶片,也被映射得露了亮亮的脉络,要不,这街就成了幽暗的通道了。后来晓得这树叫法国梧桐,据说最早是印度高僧鸠摩罗什到中国传播佛教时带来的,也有说是法国人把它带到上海,栽在霞飞路一带作为行道,因此人们就叫它“法国梧桐”。这树长得快,覆盖面广,尤其盛夏时,为人挡住了骄阳,乃绝好的一条林荫大道。倘若此时端了张靠椅歇在树下,泡一壶茶水,一边聆听知了紧一阵慢一阵的叫声,一边品味着茶的苦涩和清香,是何等的悠闲、惬意呀。20 世纪 60 年代末,为防美帝、苏修的突袭,全国各地皆“深挖洞,广积粮”, 那些年,康乐坊整条街被“开膛破肚”,建造地下防空洞,如今这些工程倒成了很好的排水沟。也正由于这工程,街上那些茂密高大的梧桐树,在这以后,也就消失了许多,那条林荫大道再也不见了。 
康乐坊街景 潘一钢 摄 先前康乐坊的街上,树多,店铺也多,有卖指南针的、做皮件的、车木的、拉铜丝的、制砂纸的、照相的、看牙科、伤科的,甚至还有棺材店。棺材店就在街的西头,两间店铺内堆满了棺材,里头黑洞洞的,小时候路过这里连瞄一眼都不敢,都会匆匆地走。那时候街上这些店的生意似乎都不太好,清清淡淡的,看店家的样子也不急,依然笑呵呵的。其实这些店铺都是自家的,不愁租金什么的,因而人也清清淡淡了,有生意时客气地招呼一下,无生意时节就低头做自个的活儿。如是代售人家货物的店,更显得清闲了,双肘支着脑袋靠在柜台上,懒懒地晒着日头,或是打着呼噜,或是无神地去觑冷落街上走过仅有的几个行人。这种慢悠悠的轻松时光, 真的很让人去怀念。但在这条街上也有热闹的铺子,如有间提供热水的地宕,我们称之为“开水灶”,经营者是个姓陈的人,好像属于“四类分子”中的一类,为此居委会干部常找上门来。此人倒是和善,也勤力,一天居然经营十几个小时,真是方便了四邻。那时一瓶热开水也就几分钱,若是自个儿烧,麻烦不说,也不合算,过去每户木柴煤球都凭计划票供应的, 烧了这顿,下顿自然就不够了。因此家家户户都愿到这里打热水。一间小小的开水灶,居然也能养活一大家子的人。这街上还有一家“朱氏伤科”的诊所,也是热闹的地宕,里头虽是小小的,但总是挤满了人。一旦提起朱医生,小城里外的人都晓得其是一个专看伤科的高手。他家是祖传的,架子上坛坛罐罐摆了不少,连药膏都是自家特制的。朱家老小待人很和气,脸上荡漾的皆是笑意,这多多少少给了患者一种宽慰和温暖,加上他家的秘方及医疗水平,墙上自然是挂满了锦旗。 对于我来说,街上还有许多让人记忆很深的地宕,比如唱词场、澡堂、小书摊等等。过去温州人喜好听鼓词,那软软的瑞安腔调,那悦耳的琴鼓声,不知吸引、痴迷了多少人,尤其那些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更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我父亲生前说,温州人好听鼓词,词场也多,仅康乐坊街上早年就有两个唱词场。从我记事起,街上就剩下一个唱词场了。这唱词场位于街的中段,离我们家不远,仅二三分钟的路程。词场临街,有个不大的院子,一堵断墙上爬满了青藤,常有蝴蝶、蜻蜓什么的歇在上面。我曾随祖父去过几次。依稀记得里头黑黝黝的,坐满了人,中间处有一高台,坐着的是穿长衫老者,戴双圆圆的墨镜,入神地在演唱着,到底唱什么,那时我自然是不懂,但那流水般的琴声却让我听得入了迷。听场鼓词大概要花一角钱左右,茶水小点就需要外加费了。一角的钱,在那时也算是高消费的文化大餐了,好比如今去大剧院听音乐会一般。大人带小孩进词场是可以免费,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能乱跑、吵闹。我那时很乖,能坐在板凳上听到曲尽人散。“文革”后这词场不见踪影了,原有的地宕,好像成了一家制作砂纸的工场。 
康乐坊西式建筑 潘一钢 摄 凡是在康乐坊街上生活过的人,都忘不了街上曾经有家澡堂,这澡堂是温州小城内仅有的几家澡堂之一。夏秋之间没有什么生意,好像都关着门,可一到了冬天,生意就热火朝天了。那个年代,不管你是干部领导, 或是布衣百姓,谁家都没有浴室一类的设施,天热了,男人们脱得光光的, 仅穿个短裤头,去附近的水井里打了一桶水,然后倒在脸盆里,抹了肥皂, 就站在街头或里弄内“哗哗哗”地往身上冲洗,倒也干净利落。冬天到了时, 外头也好,里头也罢,皆吃不消。那时的冬天不比如今,要冷得多,水缸里常常会结冰。于是澡堂生意就格外好,尤其年边时,大家都有洗干净过年的习俗,那排队洗澡的场景十分壮观,男女老幼皆有,拎袋的、自拿脸盆的、带梳子的等等,顺利的话一两个小时可以轮得到, 有时得等上好几个小时。澡堂一刻也不歇,就24个小时开放,站在街上远远就能看见澡堂烟囱上一团团的浓烟。我也去洗过好几回,交了票据,掀开厚厚的棉帘进去时,眼前什么也不见,只有雾气在飘浮,摸了大半天才摸到一个大池子,池内有蹲着的、半躺着的、坐着的,皆是白花花的身子。淌水下池时,方见水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秽物,好在在此烫了片刻后还能冲洗,要不是越洗越脏了。洗毕出门,红红的脸被冷风一吹,那真叫凉爽舒服,再一看还在排队等候的人们,心里顿觉有一种自豪和满足。澡堂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逐渐关门停业了,有关于它种种的记忆,也随之飘走了。 连环画,温州人称“人儿书”,是大人和小孩都喜欢的读物,文字简洁明了,而图意境深远,能给你好多印象的东西。康乐坊街上曾有过两间“人儿书”的摊子,一间在室内,一间在弄口,那都是我小时最常去的地宕。那间室内的不知什么原因后来就停歇了,这让我们觉得有点失落感。原本有两家时,我们会去对比,讨价还价,也能得到些实惠,比如我们会说,那边只要一分钱看一本,你这里太贵了。于是除了原来那本外,还能搭上一本薄薄的。兜角里仅有的几分钱币,会让我们发挥得淋漓尽致。弄口的那间,离我家也近,摊儿主人的面容至今仍清晰,人清瘦,个儿也不高,还镶着几颗金牙,一只手为残疾,却是十分的灵动,看他翻书、抽书时尤为突出。这儿的本子多,只是偏贵了些。凡有新的书目出来,他就会在纸板上歪歪地写上,而后挂在最显眼处。记得有回新出了一套《敌后武工队》,往常看一本书1分钱,现涨价了2分钱一本,若是全套看完,得1毛多钱,对那时的我们来说,简直是个大数目。尽管很喜欢看,也只得隔几天看一本,除了向父母讨钱外,还得去求祖父母。在这里看“人儿书”,还有很多的规矩,看书时顶多只能带一个小伙伴,而只准一个人翻阅,也不能跟别人交换着看,时间也不能看太久。如今有这么多好看的书让人白看,也不爱看, 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康乐坊街两厢,有不少的大宅深院,因而这里官家的单位也多,诸如农业局、卫生局、粮食局等大局都曾在这条街上的大屋办公过。民居的大宅深院也不少,我最熟悉、最常去的就有李宅、油房等。李宅有三进,后面还有一小小的花园。一进临街,二进为传统建筑,而三进最为讲究,二层的西式建筑,青砖砌就,有硕大的阳台和走廊,屋顶堆有各色的图案。到李宅造反,不少人家被抄了,被砸烂了的东西,在我们看来都是些很稀奇的物件,让人手痒痒的。李宅内那些胆子小的人家也连忙把家里“封资修”的东西搬出来焚烧,那时我看到二进的院子里焚烧了成捆成捆的书画,还有不少的旗袍、高跟鞋、麻将、扑克等等,那火居然烧了一整夜,烧红了整个院子。二是李宅里一户老人去世了,其子女居然将尸身抬去火葬。那时火葬刚推行,老人们都抵触,害怕,因为小城里头人去世了,千百年来都是行使土葬的,这一新的事情一出来,满条街的人都来瞧热闹,没有一个人不骂其子女不孝的。我祖父、祖母也在人群中指责这一行径…… 
油房也叫厉宅,比起李宅更具规模,屋从康乐坊一直通到瓦市殿巷,若是大热天或下雨天,我们常从这里走,不仅遮日也可躲雨。做小的时候我们常在里头捉迷藏什么的,但常常被轰出去,嫌我们太吵闹了。居住在这里头的人,好像都有些名分,诸如拎大皮包、写写画画的、拉琴唱曲什么的,碰到了或叫某先生或某同志,那时先生是对有学问人的尊称,而同志是那时专称机关里干部的。这些人似乎都有些傲气,尤其对我们小孩都是冷冷的脸。那时这里有好几个的院落,里头都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还有人养了金鱼、画眉、八哥等,花鸟虫鱼皆齐全。原本在里头的日子是清静雅致的,“文革”来了的时候,里头的人就不那么傲气了,都夹着尾巴做人了。忽一天,一群戴红袖章的人涌了过来,气势汹汹地冲到二楼,那天我们正在里头玩,也跟着跑到二楼看热闹,那场景有点恐惧,至今印象仍深刻:只见一扇紧锁着的门,三下两下就被几只脚重重地踹开了,拥进去的人抡起木棍什么的就乱砸,玻璃“哗啦啦”地被砸碎了,柜桌床椅全被砸得稀巴烂,整柜的书被撕烂,一页页如蝴蝶飘向了空中,满天皆是。也仅仅几分钟之间,一个整洁的房间,就被砸烂得支离破碎。好在没有主人在,倘若有人的话,怕是要出大祸了。那时我们还真弄不通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也弄不懂人为何会一下子变得如此的疯狂? 康乐坊老街给我的记忆还有许多,尽管不少变得模糊、遥远了,仍不失为美好和难忘。只可惜现今的老街被拆掉了一半,而另一半面却又朝宽阔而现代的大马路,这自然也就缺乏了原有的韵味和特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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