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山水灵秀，素称“东南山水窟”，是人们诗意栖居之地。公元422年，一位迢迢而至的诗人，以其慧眼发现山水的诗意，将诗与远方完美结合在一起，从而成为中国山水诗鼻祖，温州也由此成为中国山水诗发源地。他，就是谢灵运。
谢灵运（385—433），小名客儿，又称谢客，袭封康乐公，亦称谢康乐，生于会稽郡始宁县，与陶渊明合称“陶谢”，与谢朓合称“大小谢”，与鲍照、颜延之合称“元嘉三大家”，史载“文章之美，江左莫逮”。
南朝宋永初三年（422）秋，太子左卫率谢灵运被贬为永嘉郡（今温州）太守。身为世家豪门，流落荒僻海隅，志向高远，现实难堪，素好山水的谢灵运只能用脚下风景，填充心中天地，过着亦官亦游的生涯。
据其现存诗歌，在今鹿城区的积谷山，他写下《登池上楼》，名句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远望松台山，写下《晚出西射堂》；登上海坛山，写下《郡东山望溟海》；渡江至江心屿，写下《登江中孤屿》，名句有“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流连城南，写下《游南亭》，佳句有“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池”；西去藤桥，写下《登上戍石鼓山》，佳句有“日没涧增波，云生岭逾叠”；卧病于郡署，他写下《斋中读书》，佳句有“虚馆绝诤讼，空庭来鸟雀”。
今瓯海区，他有《过瞿溪山饭僧》（时地属永宁县）、《游赤石进帆海》《舟向仙岩寻三皇井仙迹》（时地属安固县，天复二年改为瑞安县）。今平阳县（时为横阳县），他写下《游岭门山》（《横阳还峤上》），佳句有“千圻邈不同，万岭状皆异。威摧三山峭，瀄汨两江驶”。
今永嘉县（时为永宁县），他到过楠溪江大若岩与绿嶂山等地，写下《登永嘉绿嶂山》，佳句有“涧委水屡迷，林迥岩逾密。眷西谓初月，顾东疑落日”。今乐清市（时为乐成县），他到过磐石、白石与雁荡山等地，写下《行田登海口盘屿山》《白石岩下径行田》《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佳句有“千顷带远堤，万里泻长汀”“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
转眼次年秋，终究不屑于地方官生涯，他辞职留诗《北亭与吏民别》，沿着瓯江西上，回乡归隐，写下《初去郡》，名句有“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
此外，还有归属地或温州或外地聚讼纷纭的《过白岸亭》《登石门最高顶》《石门岩上宿》《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等。
虽然在温州仅仅一年，谢灵运却留下二十来首诗，绝大部分与温州山水有关。现存诗100多首、山水诗50余首中，温州是他一生诗歌写得最多的地方。
虽然赴温途中，谢灵运的诗作已有山水元素如《过始宁墅》等，但大规模写山水诗，构成创作高峰期却是在温州。
谢氏之前，中国诗歌已涉山水，但作为诗体与流派，公论山水诗为他开创。景平元年（423），谢灵运写成中国山水诗代表作《登池上楼》：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此诗流传下神奇的故事。因抱病在身，谢灵运在温州卧床度过永初三年的岁末，次年春病情好转，遂出门到积谷山踏青，看到山脚池塘边长满初生青草，池上有楼，楼旁柳枝栖着叽叽喳喳的黄鹂，一派春日融融的美景。睹物伤己，他想起内心的仕隐矛盾，从政吧，却被贬到这海边小城；归隐吧，不甘心埋没。
回到郡治西堂，他把自己的纠结写成诗，几乎通篇精心对仗，但下半部分却卡了壳。
当晚，他睡眠中梦到从弟谢惠连。南朝梁《诗品》引《谢氏家录》载：“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尝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
凭借自然清新流丽，浑然天成，此句深获历代盛誉，李白称道“梦得池塘生春草，使我长价登楼诗”，吴可夸奖“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元好问赞赏“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沧浪诗话》将它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相提并论为晋代以来的佳句。
以至于文学史上，谢池（谢家池、谢公池、谢客池、春草池）、池上楼（谢公楼、谢家楼）、谢草（谢池草、谢池春草、池塘春草）、谢枕（谢家枕）等都成为相关谢姓、春日、杨柳、睡梦或想念同宗与兄弟的典故，李白、白居易、苏轼、辛弃疾、刘克庄、南怀瑾等纷纷在自己的诗词中运用。
诗里的“《豳》歌”指《诗经·豳风·七月》，“《楚》吟”指《楚辞·招隐士》，也都成为代称，甚至诗句还被摘选为科举试题。唐代《书断》把他的草书列入“妙品”，因诗、书齐名，两者被宋文帝誉为“二宝”。
因了“池塘生春草”，积谷山上的“谢客岩”犹在，山下的水池则被叫做春草池，又叫谢池，俗称灵池，又称谢公池，都与其名有关。池上楼也成为温州古代最著称的一座楼，闻名全国，成为晚清温州城区十大名园之一，今辟为谢灵运纪念馆。
谢灵运之后，温州积谷山一带成为历代诗人朝圣地，名士寻踪踏迹，纷至沓来，如唐代张又新，五代钱铧，北宋赵抃、杨蟠、许景衡，南宋薛季宣、永嘉四灵、林景熙，元代许谦，明代梁辰鱼，清代施闰章、朱彝尊、袁枚、梁章钜、郑观应，民国冒广生、林鵾翔、朱自清、马叙伦、夏承焘等，他们留下大量诗词文赋，歌咏缅怀。
而未能亲至的诗人则心向往之，用诗句遥寄或步韵次韵《登池上楼》，如唐司空图、齐己，宋林和靖、苏轼、辛弃疾，明袁中道，清高士奇等，有的甚至把池上楼、春草池“搬”到自己的住处园林里来。
谢灵运率先吟山哦水，不但为中国诗歌开创了山水诗流派，而且他走过的温州各地也大多成为盛产山水诗的景点，如诗之山雁荡山，诗之岛江心屿，诗之江瓯江。薪火相传，后人纷纷写作温州山水题材的诗词曲联，自觉继承他开创的山水诗传统。除了上文提到外，外地有孟浩然、杜甫、顾况、吕洞宾、贯休、罗隐、陆游、范成大、陈亮、释道济（济公）、姜夔、文天祥、张可久、乔吉、高启、朱瞻基（明宣宗）、文征明、王世贞、戚继光、汤显祖、黄宗羲、赵翼、阮元、魏源、俞樾、林纾、康有为、黄宾虹、蔡元培、潘天寿、赵朴初……本土有王十朋、陈傅良、叶适、曹豳、李孝光、刘基、高则诚、张璁、苏步青、苏渊雷……不可胜数。
其中，南宋的永嘉四灵（赵师秀、徐玑、徐照、翁卷）作为本土诗人群体，远承谢灵运，亦擅五言，描山绘水之作特多，卓然成派，与当时的江西诗派分庭抗礼，乃中国诗歌史绕不过去的光彩篇章。
最早游吟瓯江的谢灵运也是瓯江山水诗路开创者，而他南下瓯海（今属）、平阳，也开辟了浙南山水诗路，北游乐清雁荡，串连了后世的浙东唐诗之路，这三条诗路均交会于温州。
屐齿一至，回响千载。如今，瓯海荣获“中国楹联文化区”，乐清荣获“中华诗词之乡”，永嘉荣获“中华诗词之县”，文成荣获“中国诗歌之乡”，放大到整个温州，则足称为中国山水诗发源地。
本文摘编自《温州文化印记》之《温州：中国山水诗发源地》；作者：南航，温州市谢灵运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温州市政协特邀文史研究员。
